这些丑事都有人暗中通报刘裕,但现在最可靠而且血缘关系最近的人就是他了,自己那些儿子年龄尚小,现如今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不用他用谁?
过惯了穷日子的人,一旦手里有了权势,迈入了上流阶层,大概率都是贪婪纵欲无度。
虽然刘道怜无能但他的次子刘义庆却是他们整个老刘家下一代的翘楚人物,善骑乘、勤学习,小小年纪在文学和历史方面以显露天赋,颇得刘裕欣赏,并且把他过继给已经过世并无后的二弟刘道规。
(后来刘义庆掌管了国家图书馆,拥有了常人可望不可及的丰富文献典籍资源,虽然他在政坛上没有什么特殊贡献,寂寂无闻,但他在文坛上却贡献了一部流芳千古的作品——《世说新语》。从而奠定了他在我国历史上的特殊地位。这部书给我们留下了丰富的文化遗产,从东汉末年到三国魏晋南北朝半数以上的成语,八成的名人典故轶事出自于这本书。给我们广大中小学同学们增加了不少作业和考试负担。本人三部东晋小说许多小故事都是出自于这本书,妙趣横生,受益匪浅。)
刘裕收起了心思,开始步入了正题,他轻叹一声,沉声道:“唉……请几位过来是要商讨一下,盘龙即将赴荆州上任了,长民及叔源、茂和、惠脱四人近几日也要来建康,推行土断新法,我们该如何应对啊?”
话音刚落,素来言语举止轻佻,文化水平最低的刘道怜抢先开口了。
他将铜盏重重地砸在案几上,尖声尖气喷着唾沫星子道:“奸贼误国啊!我们九死一生剿灭天师道叛乱,如今江南初定,朝廷就要来削减兄长职权,裴堪依仗先帝和陛下信任,谗佞专权,如此对待功臣,人神共愤!”
刘裕蹙起卧蚕眉,狠狠瞪了刘道怜一眼,心道,叫你来不是听你吐槽的,还不住嘴。
然后他眼光扫向了刘穆之和徐羡之,转而变成了期许之意。
“咳咳……”刘穆之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赶忙从袖口中掏出布巾掩住了嘴。
徐羡之才思敏捷,胸有城府但一向沉默寡言,见刘穆之只顾咳嗽,自己再不说话就冷了场,于是手抚整齐的三缕黑髯,缓缓地道:“朝廷意图非常明显,采用明升暗降之法,削弱明公在江南势力,刘毅虽大败于卢循之手但威望尚存,且能征惯战,诸葛长民、谢混等人亦非泛泛之辈——”
“哎呀!宗文啊,你就直说该如何是好嘛,不要拐弯抹角。”刘道怜不耐烦地打断了徐羡之的话,胖脸上的小圆眼睛瞪得溜圆。
徐羡之不紧不慢地道:“毕竟诸葛长民四人从京城来,所带人手不多,大都是左民、田曹、度支三部掾属官吏,推行土断新法还得由我们郡县官差配合实施,可密令各郡守、县令暗中阻挠,并命他们提前与黄籍土着晓以利害,使他们心生怨恨,对抗新法。”
说罢,徐羡之唇角一挑,露出一丝冷笑,转头看着刘裕道:“若是新法推行不下去,他们将颜面扫地,何以在建康立足?”
刘道怜一拍案几,又竖起了大拇指,转怒为喜,尖着嗓门大笑道:“高啊,宗文!扬州郡县官长都是我们的人,没有我们,他们要想推行土断,势必登天,到时他们就灰溜溜地回京城了,哈哈哈……”
刘裕不动声色,心中也是暗暗佩服,举手投足间就解决了一件棘手的事情,挫败裴堪的阴谋,但刘毅怎么办?
他更是自己的心腹大患,如今执掌长江上游的荆、交、宁三州军事,虎视下游的扬州。
大晋立国百余年,从王敦、陶侃到庾亮、庾翼兄弟和桓温等权臣,无一不是占据荆州而掌控朝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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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盘龙赴荆州之事,该如何应对?”刘裕向徐羡之投去了鼓励的眼神,问道。
徐羡之一边思忖着一边道:“刘毅虽有大志且作战勇悍,但其人傲狠凶戾,刚愎自用,欺上虐下,纵逸无度,并不足虑。”
说着,徐羡之顿了顿,见刘道怜现在也不吭声了,刘裕也凝神倾听,就连刘穆之也在极力地掩住嘴,尽量压抑住咳嗽。
不免心中泛起几分得意,接着慢吞吞地道:“明公可礼送他赴荆州,对他言语恭谨一些,《孙子兵法》云:‘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讲的就是赢者示弱,依刘盘龙之秉性,必将放下戒备,目空一切,气充志骄,不出数月,可遣奇兵突袭江陵,必破之。”
刘道怜抚掌大笑,亲自执觞,给旁边座榻的徐羡之茶盏里倒满了茶水。
“嗯……”刘裕沉吟起来,他太了解刘毅了,毕竟同出自京口的老乡,又一起在北府军中并肩作战多年,讨孙恩、征桓玄、灭卢循。
徐羡之说的没错,但讨伐刘毅,这不等同于造反吗?
裴堪会答应吗?陛下会认可吗?
到时自己率军西征刘毅,朝廷再派遣大军抄了我的后路怎么办?
于是,刘裕看向了正在掩嘴,低着头的刘穆之。
多年来,刘穆之夙夜匪懈,运筹帷幄,为自己出谋划策,供给后勤辎重粮草,是自己的张良外加萧何。
虽然低着头,但刘穆之也能感受到刘裕此刻在盯着自己,他又咳了两声,抬了头,声音沙哑地道:“宗文此计甚妙,刘盘龙也确实秉性如此,难以成气候,只是去荆州征讨他得师出有名,否则朝廷不允,咳咳……名不正言不顺大军士气也不会高涨,毕竟这是打内战。”
刘裕频频点头,刘穆之一如既往,他的话总能说到自己的心里去,真是心有灵犀的知己啊,遂问道:“道和,依你之意……”
刘穆之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干瘦黝黑的脸庞涨成了紫红,咳得刘裕有些心颤,他可千万别有什么不测,否则真是断我臂膀,如毁长城啊。
刘裕情不自禁地伸长了脖子,探向刘穆之,不无动情地道:“道和,你无碍吧?不急,不急,慢慢说。”
然后转身对后面侍女吩咐道:“去倒碗蜜汁水来。”
侍女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另一旁的徐羡之心里却是翻腾不止,醋意上涌,看来自己的地位在刘裕心中远不及刘穆之一二。
半晌,刘穆之止住了咳嗽,接过侍女递来的陶碗,喝了几口蜂蜜水,压了压咳嗽,他抬起头看向刘裕,蹙起稀疏的眉毛三角眼微眯,声音嘶哑地道:“朝廷如今已经对明公起疑,还记得当年,咳咳咳……太祖龙驭宾天,在鸡笼山陵墓前会稽王无故将你我等十余人关押,虽后来又释放遣散,微臣觉得事出蹊跷啊。”
徐羡之那时官职卑微,并未经历,刘裕和刘道怜当时也在其中,二人想起往事一起陷入了沉思中……
这件事时时萦绕在刘裕心头,真是伴君如伴虎,当时他以为自己就要被处死了,但又莫名其妙地被释放,贬为平民回原籍京口。
至于是什么罪责,至今还是个谜团。
刘穆之说的没错,那时候朝廷对自己的威望和功绩就开始有所忌惮,八九不离十。
现在会稽王陈顾已经死于海难,这个谜团更加解不开了。
刘穆之张开干瘪的嘴唇,又呷了两口蜜水,拿起布巾擦了擦嘴角和山羊胡上的水渍,三角眼突然暴起精光,环视了其他三人一圈。
看得三人心中一凛。
他咬牙切齿地道:“诸葛长民、谢混等四人前来加上刘盘龙出任荆州刺史,这两件事可以合二为一来办理!”
“哦?”三人一起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惊讶的声音,齐齐盯向了刘穆之。
“既然来了,那就别回去了,我有一计连同刘毅、诸葛长民等人在内,一网打尽,还可使朝廷有苦难言!”
“啊……当如何行事?”刘裕难掩喜色,瞪大了虎目,满含期待地看向刘穆之。
病恹恹的刘穆之恢复了狠厉果敢本色,声音嘶哑地缓缓道:“诚如宗文所言,刘盘龙在荆州数月必骄横跋扈,尽失民心,而诸葛长民、谢混等人在江东难以推行土断新法,朝廷虽不会降罪于他们,但也会有问责,我闻谢混、郗僧施二人与刘毅私交甚好,可截获其与刘毅所通信函,意图谋反,明公上表朝廷并昭告天下,兴兵讨逆,他们谁都跑不了!”
哇……这才是老成谋国之言,如此一来,连讨伐刘毅都变得名正言顺起来。
以裴堪的精明一定会想到是刘裕经营江南多年,心腹爪牙遍布扬州各郡县,诸葛长民等人推行新法不利,必定跟刘裕暗中阻挠有关。
既然已经和裴堪以及朝廷反目,索性一锅烩了,不留后患,剩下的交给朝廷,让他们看着办。
徐羡之也不禁暗暗佩服刘穆之智谋确实不凡,尤其行事狠辣远在自己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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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自己的计策跟刘穆之比起来真是雕虫小技,人家的计策不但令诸葛长民等人无法立足,而且还能把看似不相干的两帮反动派合在一起诛灭。
这真是人狠话不多,刘裕待他如国士如师长,就像刘备待诸葛亮一般,并非没有道理。
刘裕一边抚须一边思忖着刘穆之的话,他懂得刘穆之的深意,说是截获谢混、郗僧施与刘毅的信函,他们可不会谋反更不会把谋反之事写在书面上,我们其实可以捏造一个。
建康别的人不多,书法家可是一抓一大把,自己的心腹,前司徒、大书法家王珣的长子王弘就是最佳人选。
自己对刘毅、诸葛长民等人态度低调一些,令他们放下戒备,到时候出兵奇袭江陵,然后再昭告天下刘毅等人谋反,生米煮成熟饭且还有证据。
这是集阳谋、阴谋于一身,刘穆之真是奇才,上天赐给我的张良、孔明!
又想起这次朝廷派遣的人里还有谢混,不免又生出几分不忍,他不但长得漂亮而且文采斐然,领袖江东,新一代的江东文宗。
他还被后世认为是首创的山水诗鼻祖,他游览丹阳西池时写下了脍炙人口的《游西池》 。
其中有两句:“景昃(zè)鸣禽集,水木湛清华。褰裳顺兰沚,徙倚引芳柯。” 最为有名。(我们最高学府的清华大学名字就源于此诗)
不过政治斗争都是残酷的,谁让我们是两个派系呢,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稍稍的惋惜并未带给刘裕太大影响,他哈哈大笑,吩咐道:“来人!上酒,我与诸公共饮,一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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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刘毅带着自己的亲信文武吏员、军兵一万多人赴任荆州,江南最高军政首长刘裕、诸葛长民等亲率建康文武官员送别于新亭。
刘毅去荆州后,果不然愈发骄横狂妄,鱼肉乡里,挥霍无度。
他把荆州各郡的官员都换上了自己心腹,并且向朝廷上书要求征调好友郗僧施去荆州为自己长史,又推说自己患疾,调兄弟刘藩调往荆州代理行使刺史之权。
他的斑斑劣迹和无理要求连他的后台保护伞裴堪都有些下不来台,朝廷重臣尚书令崔达、侍中阳启、御史中丞皇甫奋等纷纷上书弹劾刘毅。
加上裴堪任命的诸葛长民、谢混、王愉等人去扬州推行土断新法,因黄籍土着人的反对,寸步难行,民怨极大,朝中对裴堪的非议也渐渐多了起来。
皇帝陈何表示甚为忧虑,单独召见了裴堪。
但裴堪坚持再用刘毅一段时间观察观察,推行新法可解决江北尤其黄河以北各州人口稀疏,扬州则人口过剩以及黄白两籍百年来的矛盾纷争,一开始必会有阻力,万不可有困难就终止。
对他言听计从的陈何也就作罢。
次年二月,建康的太尉刘裕开始动手了。
他先是派太尉长史王弘假冒谢混笔迹写了一封与刘毅勾结意图谋反的往来书信,然后扣押准备从建康赴任荆州的刘藩和谢混、王愉,并以谋反罪名一并诛杀。
诸葛长民他暂时不敢动,因为刘裕还要留着他,给朝廷做做样子,自己并不是把朝廷派来的人都杀了,里面有反贼也有忠臣,只为留出时间来剿灭刘毅。
然后刘裕以俆逵之、丁旿率五千水军为先锋,自己亲率王允之、沈渊子、到彦之、向弥等将及五万大军西征刘毅。
俆逵之封锁了刘藩被杀的消息,他的先锋部队打着刘藩来荆州赴任的旗号先行开拔,一路上骗过长江沿岸许多荆州水军驻防部队,以最快速度直抵荆州腹地治所江陵城外。
到了离江陵城不远的荆州水军军港江津,俆逵之不再伪装,兵分两路,一千军兵放火焚毁了里面的所有战船,自己和丁旿率四千水军直扑江陵城。
看着江津的冲天大火,听着震天战鼓声,刘毅这才如梦方醒率军上城防守。
俆逵之、丁旿等身先士卒,亲率扬州最精锐军兵奋勇登攀攻城。
城内军心已经涣散,加之城内有个叫王桓的人曾经受过刘裕的恩惠,起兵造反了。
江陵城在内外夹击下被攻破,郗僧施死于乱军中,刘毅单人单骑向北逃窜至二十里外的牛牧寺准备借宿被寺中僧人拒绝,感叹已无路可逃,于寺外树林中上吊自尽。
由于先锋部队打得太快,刘裕率主力抵达江陵连一兵一卒都没费,进城后就来了一次大清洗,把刘毅子侄、僚属尽数诛杀,再把刘毅的尸体斩首。
最后派人把伪造的刘毅、刘藩、诸葛长民、谢混、王愉等人谋反的信笺以及这些人的头颅一并送往谯城。
率军返师建康后,刘裕仿照陈望当年去北府军大营诛杀刘牢之的手段,把剧情一模一样地重新上演一遍,宴请诸葛长民时,趁他不备,亲信大力士丁旿从其身后用绳子勒死了诸葛长民,并诛灭三族。
此役唯一遗憾的是振威将军俆逵之在攻江陵城时被滚木砸死,令刘裕心痛不已,因为俆逵之还有另一个身份,那就是他的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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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裕给俆逵之派了扬州最精锐的军兵,目的是想让这个女婿赚取军功,原本打算打败刘毅后任命他为荆州刺史的,但战场厮杀是无情的也是不可预测的。
刘裕的结发妻子臧爱亲几年前已经病故,刘裕后面的七个儿子、九个女儿都是他发迹后妻妾所生,只有这个女儿刘兴弟是臧爱亲所生,随着夫妻俩在京口艰难度日,从贫苦中长大。
刘裕对刘兴弟视如掌上明珠,尤其刘兴弟性情柔顺,端庄淑丽,心地善良。
西征大军得胜返师建康后,刘兴弟在振武将军府邸召见了与俆逵之并肩战斗,最后为他收尸的督护丁旿。
军中大力士丁旿虎背熊腰,性格粗犷,不善言辞,躬身站在一身素缟,泪眼婆娑的刘兴弟面前,一时间无语,再加上俆逵之攀登云梯被滚木砸得脑浆迸裂,那种惨状又难以启齿,会令痛者更痛。
二人这番交流自始至终都是一问一答。
刘兴弟问一句,丁旿勉强答一句。
每一次丁旿答完,刘兴弟情凄意切,一边掩面抽泣,一边哀哀戚戚地呼唤:“丁督护啊……”
如此反复。
多少撕心裂肺的心痛,多少失去亲人的绝望,尽在不言中。
在旁边随侍的丫鬟、下人们无不悲伤落泪。
其中有一人是振武将军府的乐师在事后每每还能感受到这个呼声萦绕耳畔,最后他灵感迸发,以刘兴弟的呼唤声“丁督护啊”的悲伤旋律做和声,谱写了一首感天动地的哀曲,名字就叫做《督护歌》。
这首歌在建康、京口一带广为传唱,它通篇以军人妻子口吻,默默诉说着送夫远征时的无奈与哀伤:
督护北征去,相送落星墟。
帆樯如芒柽,督护今何渠?
督护初征时,侬亦恶闻许。
愿作石尤风,四面断行旅。
闻欢去北征,相送直渎浦。
只有泪可出,无复情可吐!
据说刘裕听到这首曲调凄婉的歌曲,担心会影响征召百姓服役以及军队出征的士气,又命人按照宏扬主旋律的要求在前面加了两段:
督护北征去,前锋无不平。
朱门垂高盖,永世扬功名。
洛阳数千里,孟津流无极。
辛苦戎马间,别易会难得。
唐代诗人李白外出在黄河岸边看见出苦力拖船的百姓想起来这首歌,有感而发,做了一首诗《丁督护歌》:
云阳上征去,两岸饶商贾。
吴牛喘月时,拖船一何苦。
水浊不可饮,壶浆半成土。
一唱督护歌,心摧泪如雨。
万人凿磐石,无由达江浒。
君看石芒砀,掩泪悲千古。
逝者已逝,不管怎么说,西征荆州一役,刘裕剪除了宿敌刘毅和朝廷派来取代他的四大臣,一举奠定了在长江以南包括荆州的雄主地位,他向着权力的顶峰又前进了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