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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刘裕豪情顿起,他三口两口喝完参汤,站起身来活动几下双臂,指着墙上的宝剑道:“取剑来。”
张夫人望着他那张布满皱纹略带倦意的脸庞,不肯挪步。
“取剑!”刘裕面带微笑地抖动了一下黑墨如漆的卧蚕眉。
张夫人不敢怠慢,只得不情愿地走到墙角,取下这把当年在孙恩手里缴获的鲨鱼皮鞘青钢宝剑递给刘裕,自己便走到案几古琴前坐下,扬起淡淡的娥眉,拨动琴弦。
她知道,刘裕只有最高兴时,才在寝室里舞剑,而且需要自己的琴声陪伴。
随着铿锵有力但又掺杂着柔情万种的琴声,这正符合当代武将的功名利禄情怀,上阵厮杀,不就是为了女人和权力嘛。
刘裕舞起了寒光闪闪的青钢宝剑。
他虽然年过半百,出生入死,伤痕累累,但今天晚上却显得异乎寻常的春风得意,踌躇满志。张夫人一边抚琴一边欣赏着他那稳健的舞步和凌厉的剑术,不觉沉醉其中,春心荡漾。
虽然眼前的刘寄奴粗鄙鲁莽,不是自己喜爱的那种玉树临风,温文尔雅的士族公子,但他能给她和她的儿子刘义符带来荣华富贵和荣耀地位。
约莫一盏茶工夫,刘裕舞完剑,沟壑纵横的额头上已是汗水涔涔,气喘吁吁。
他把宝剑插入剑鞘内,走到炭火盆前坐下,轻轻地用右手揉着左手背。
他娘的,每到雨雪阴霾天气,这个伤疤还是隐隐作痛,仿佛在提醒着自己,不要忘记当年世家大族给他带来的屈辱。
张夫人赶忙站起身来,走到他身后,撸了撸宽大衣袖,伸手替他按摩双肩。
揉过一阵之后,刘裕喘息稍定,便又兴致勃勃地走到置放珍玩古董的多宝格前,拉开小屉,取出一个黑犀皮包裹雕金镶玉木匣。
他小心翼翼地捧回到座榻前,坐了下来,把木匣放在案几上,抚摸轻拂了几下,生怕上面落了灰尘,然后轻轻打开木匣。
里面赫然是一块方方正正的青玉石,有四寸见方,其方圆四寸,上钮交五龙盘旋在一起,龙头昂起,在油盏下泛着温润油亮的光泽。
张夫人见过刘裕经常在心情好的时候拿出来这块玉石看,并嘱咐她不得告诉任何人此物,好生收藏。
作为出身寒微,在建康秦淮河画舫上做歌姬的她,自然不知道这块玉石是什么东西,几次想问,但每见刘裕如此隆重而又神秘,就忍住了。
她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荣辱与共,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她还是懂得的。
正因为如此,刘裕对她区别于其他夫人,更加另眼相看。
突然,刘裕转过身来,笑眯眯地问道:“夫人,你可晓得此为何物吗?”
张夫人已有倦意,但不想扫他的兴,便眯起弯弯的月牙眼,笑着轻轻地摇了摇头。
刘裕右手捏着龙头把玉石从木匣中提了起来,放声哈哈大笑,五官堆积加上皱纹密布,像一个掉在地上的橘子被人踩了一脚。
笑声在寝室激荡不止,声音里透出一股子恣意妄为之意,还有那毫不掩饰的轻狂傲慢。
张夫人对他的这种笑声已经习以为常。
现在的刘裕已是位高权重,手握重兵,掌管整个江南的土皇帝,在外面他不苟言笑,威严庄重,少言寡语。
但只有跟她在一起时,才会显露出刘寄奴粗鄙市侩的另一面,尤其是他在自己身体上放纵欢娱之时……
又是一阵得意忘形地大笑之后,刘裕手腕一抖,把玉石底部亮了出来,只见上面錾刻有八个篆书大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哈哈哈……”刘裕大笑着讲解道:“这就是当年秦相李斯亲笔篆刻的传国玉玺。”
“啊……”张夫人蹙起娥眉,神色紧张起来,盯着刘裕惊恐地道:“这,这不是皇帝的东西嘛?”
看着张夫人惊讶地表情,刘裕更加得意了,他伸出左手捏了捏张夫人娇嫩的粉腮,接着道:“不错,这是大晋那个傻子皇帝的东西,但拥有它,才能名正言顺的拥有整个天下。”
“这……怎么会在夫君手里?当今圣上——”
“陛下那一枚虽然也是玉玺,但比起这一枚,那就是个二等货色喽。”
“夫君啊,您留着这个干吗,还是献给陛下吧。”
“当年三弟和刘毅为先锋,我督率大军随后,追击叛贼桓玄,在江陵城外的江面上,三弟俘获一大船,没想到是那个傻子皇帝及所有司马宗室、后宫所乘之船,三弟在缴获传国玉玺与财宝后下船,将大船及船上所有人烧毁,呈送与我的。”
“啊!传闻大晋皇帝是死于战乱,原来是三弟……”
“哈哈,不瞒夫人,三弟也是在我授意下而为,我早察觉到当年太祖蛰伏十数年不出,必有异志,并且交与我《讨桓玄檄》,只为等待桓玄篡位这一天,而我杀晋帝及司马宗室,正好扫清他登基之路,这玉玺除了你我,天下没有第三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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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里,张夫人一颗心怦怦直跳,娇躯打起了寒颤,刘寄奴竟然指使刘道规弑君,他们的胆量的确不是自己这个小妇人所能预测的。
同床共枕这么多年,自己还是不了解眼前这个比他大了三十几岁的老男人,他的心有这么大,不但弑君还私藏传国玉玺。
玉玺这个秘密自己不知道该有多好,刘道规前些年已经病故,如果现在走漏了消息,那一定是我了。
只见刘裕兴致勃勃的用另一只布满老茧的大手手细细地抚摸着传国玉玺,比抚摸张夫人的娇躯还要神情专注,一边自言自语地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们颍川陈氏能坐得这天下,我刘寄奴也能坐得。”
“夫君,慎言啊,”张夫人心惊肉跳,赶忙伸手掩住了刘裕花白胡须中的嘴巴,低语道:“你可别忘了桓玄啊。”
刘裕把手中的传国玉玺轻轻放回木匣,抓住张夫人的纤纤玉手,微笑道:“高平陵之变前大晋宣皇帝称病隐居十年,太祖为了夺得天下在谯郡府中蛰伏了十六年,我的岁数已经等不了他们这么久了,但我可以凭军功和威望获取天下。”
张夫人温柔地看着刘裕,现在的荣华富贵她已经很满足了,但如果刘裕真能坐了皇帝的宝座,君临天下,那自己岂不就是皇后了?
自己的儿子刘义符是长子,那岂不就是储君,未来的皇帝了嘛。
看着刘裕踌躇满志的样子,张夫人也不觉有些兴奋得脸热心跳,但她还是不无担心地道:“夫君,当谨慎从事啊,其实,其实现在也挺好的,妾知足。”
刘裕站起身来,拉着张夫人的手向床榻走去,一边笑道:“妇人之见,哈哈,现在是挺好的,但咱的命不掌握在咱自己手里,而是掌握在谯城那帮人手里,他们什么时候高兴随时会把我们贬为平民,甚至抄家灭门。”
这一夜,刘裕失眠了。
虽然他没上过学,至今识字也就是三十个以内,但他在政治上的嗅觉比猎犬还灵敏,他在作战方面更有着天才一般的灵性,非常人所及。
谯城传来消息,朝廷重新启用刘毅这个曾经的老战友,现在的死对头做荆州刺史、卫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并都督荆、交、宁三州诸军事,这明摆是要压制我。
诸葛长民、谢混等四大臣前来建康推行土断,这就更加明显了,什么土断,分明是来监视我,削弱我的。
这个消息,更加坚定了刘裕要推翻大郑,一统天下的决心。
如果再不行动,自己早晚会被奸臣裴堪算计死。
翌日晨,刘裕早早起床,吃罢早饭,就派人去请他的首席谋主刘穆之和第二谋主徐羡之,三弟刘道怜到府里议事。
刘穆之在本文中提到过,他是谯郡的兵曹掾,当年太祖武皇帝派给刘裕剿灭桓玄叛乱参赞军务的。
他和刘裕五百年前是一家,一个是刘邦庶长子齐王刘肥之后,一个是刘邦异母弟楚王刘交之后,两人同样在晋末沦为侨民,成为生活艰难的底层。
徐羡之的情况稍好一些,祖父是东晋高级将领之一的左将军徐宁,父亲那一代时只做了个上虞县令,渐渐没落。
在徐羡之一岁时,他父亲就去世了,这样一来,徐家原本并不富裕的生活负担更加雪上加霜了,母子二人只能靠祖上留下的积蓄过活。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幼时的徐羡之便勤奋好学,胸有大志,因家境贫寒,养成了在公众场合沉默寡言的习惯。
尤其他还是弈林高手,善于围棋,但他从来都是观棋不语,不过只要是他一登场,罕逢对手。
加之他学识渊博,聪慧过人,渐渐地名声鹊起,在江东建立起个人威望,许多高门士族子弟都爱跟他交往。
大家聚会饮酒时往往高谈阔论,口若悬河,而徐羡之却沉稳肃然,只品酒默默倾听,很少发言。
但每当大家说到关键所在或者因知识匮乏吹过了头,要冷场的时候,徐羡之这才出语,妙趣横生,如画龙点睛,大家听了都很受启发,尤其还要细品一下才能回过味来拍案叫绝。
如此一来,徐羡之的名气就更大了,消息传到了当时北府军老大的刘牢之那里,刘牢之觉得人才难得,就启用他为主簿。
在北府军中,徐羡之结识了同僚刘裕。
虽然徐羡之恃才傲物,但对刘裕却是一见如故,推崇备至,觉得他将来必定是前途不可限量。
刘牢之死后,徐羡之一心追随刘裕建功立业,成为了心腹死党之一,在刘裕麾下地位仅次于刘穆之。
——————题外话
为什么两汉三国魏晋的人大都是名字都是一个字,到了东晋末年大都又变成了两个字?
这里稍微讲解一下,被誉为三百年来出一人的史学大家,以魏晋历史见长的陈寅恪曾经有过讲解。
西汉末年,王莽掌权,以纯儒学治国,将“二名非礼”的打击范围扩大,二字名被禁止使用。王莽一声令下,上至皇亲国戚,下到黎民百姓,使用二字名的全部改为单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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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东晋末年五斗米道也就是天师道盛行,而“之”字又是五斗米道的标识,成为信徒的标识,也就是一种身份象征,类似于佛教僧人名字中的释、法、道。
而且当时的社会很注重避讳长辈名字中的字,而“之”不在避讳里面,所以这个字开始广泛的应用。
也就是说书法家王羲之本应该叫王羲,注三国志的裴松之叫裴松,数学家祖冲之叫祖冲,大画家顾恺之叫顾恺,这个才华横溢的徐羡之叫徐羡......
天师道有着这样的广泛群众基础,在中上层士大夫群体中也受拥戴,孙恩、卢循等人起义竟然失败,可见他们俩得有多么残暴无道,昏聩无能。
当然,也有例外的,那些没有南渡的高门士族还保留了以前的传统,仍取单字名,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河东裴氏等等。
——————书归正题
刘裕在侍中府中堂等了许久,一边踱着步,一边反复思忖着该怎么对付刘毅、诸葛长民、谢混等人。
虽然他知道自己最大的敌人是掌握朝政的裴堪,但应该先从眼下入手。
正等的心焦,看见中院里有个人走了进来,斗篷的帽子和双肩上积满了厚厚的雪花,不禁哑然失笑,怪不得来得这么慢,自己都忘记这场建康罕有的大雪了。
来人上了中堂台阶,一边跺着脚上的雪一边摘取了斗篷,露出紫色官服,丰姿俊朗,尽显名士风采的徐羡之。
有侍女向前接过徐羡之的斗篷,徐羡之快步走到刘裕跟前,躬身施礼道:“微臣来迟,还望明公恕罪啊。”
“哈哈,宗文,今日大雪,道路一定湿滑不堪,来来来,快快入座饮一盏热茶去去寒气。”刘裕一边搀扶起徐羡之,一边爽朗地大笑道。
徐羡之顿时感到一股暖流涌上了心头,他搓着冻红了手指,一边随着刘裕向座榻中走去,一边违心地道:“不是很冷,但城中街道却也有些拥堵。”
“唉,建康这些主要街巷也该扩建了,”刘裕来到正中座榻上,一边摆手请徐羡之入座,一边道:“雨雪天气,行走甚是不便。”
徐羡之坐下后,接过侍女递来的茶盏,捧在手里,一边低头呷了一口,一边问道:“不知明公唤我前来,有何差谴?”
其实他在路上已经反复揣摩,刘裕必定是为刘毅赴任荆州,诸葛长民等人来建康署理江南政务而召自己前来。
但出于下级对上级的礼貌和官场规则,也要含蓄地问一下。
刘裕浑厚沙哑的声音传来过来,“不急,先暖和暖和,待道和、道怜过来再讲。”
徐羡之心中升起了几分失望,原来还有他俩要来,刘道怜也倒罢了,人家是刘裕的兄弟,他自觉自己的才能高过刘穆之许多,但刘裕信任的还是他。
徐羡之一向不苟言笑,表情没有任何改变,接着道:“昨日大雪一直下到现在,建康实属罕见啊,幸亏明公命道怜将御寒衣物发放军营,否则不堪设想。”
刘裕手捋花白杂髯,眯眼看向徐羡之,心道,这小子只比我小了一岁,却还像四十上下的样子,真是江东多才俊啊。
心生感慨,不免又想起当年几年前尚书左仆射谢混从谯城回建康过元日节,大年初一带着族侄,自己麾下从事中郎谢晦来给自己拜年。
两人一般的面如傅粉,风流俊雅,眉目如画,不禁看呆了,脱口而出:“真是一对玉人啊。”
没想到这“玉人”二字竟然在民间广为流传起来,大家夸男子英俊都用了这个词。
徐羡之也差不到哪里去,再看看自己,明明才五十岁出头,长得跟六十多岁似的,满脸褶皱,除了两道浓黑的卧蚕眉,须发灰白。
刘裕抚须笑道:“早年蒙会稽王殿下赏识,从军北府,初为士卒,也才过了十余载,怎能忘记军旅之苦啊。”
徐羡之在座榻中欠身道:“明公如今已是朝廷重臣,却还能体恤下情,令天下人敬佩。”
“哈哈,”刘裕笑着摆了摆手,转了话题,关切地问道:“宗文,你宅院还在磨盘巷吗?那里靠近江边,冬季寒冷,过几日我给你寻个青溪附近的宅邸。”
“谢明公美意,微臣住习惯了——”
徐羡之话没说完,只听中院里响起了咳嗽声,二人转头看去,中院雪地里蹒跚着走进一高一矮两个人。
大约是刘穆之和刘道怜来了。
进了中堂,摘掉斗篷,果然是那个干巴瘦的小老头刘穆之和微微发福的刘道怜。
刘裕一向对刘穆之颇为敬重,以国士待之,赶忙起身。
徐羡之也跟着起身,大家互相见礼。
刘穆之这些天来就干咳不止,刘裕给他找了江南最好的名医会诊,并住在刘穆之府中,也没有什么效果。
今天看起来更严重了。
落座后,刘裕问道:“道和,用过药了吗?怎么依旧不见好转?”
“咳咳,”刘穆之掩嘴,一边咳一边喘息道:“唉……越是天寒,越发觉得有些不适,明公见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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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帮庸医蠢材!”刘裕竖起浓黑的卧蚕眉愤愤地骂道:“明日我派人去打他们板子!”
刘穆之端起茶盏呷了两口,压了压咳嗽,摇头道:“也不甘他们之事,这天寒地冻,屋内封闭又烧炭火,所以未愈,待天气好转,自然病情也就好转了。”
刘裕又看向刘道怜,自从剿灭了天师道以后,刘道怜也升为建威将军,领堂邑内史,听闻这小子聚敛财物,贪纵无度。
比之前几年病逝的另一个弟弟刘道规可差远了,那真是自己的好帮手,文武全才。
刘裕生母赵安宗在生下刘裕之后当天就分娩得病而亡,后来刘裕之父刘翘就续弦了萧文寿,生下了刘道怜、刘道规。
没几年,刘翘也病故了。
萧文寿待刘裕如亲生,她和三个儿子艰难度日,常常饥一顿饱一顿,含辛茹苦把他们抚养大。
刘裕很孝顺这个后母,对两个弟弟也非常疼爱,小小年纪就放弃了上学识字的机会而去砍柴、种地、打渔、贩草鞋补贴家用。
这个不肖二弟自己曾跟他单独谈过多次,明确地警告他到底是天下大事重要,还是聚敛财物重要?
虽然他表面也曾悔过自新,郑重发誓再也不做违法乱纪之事,但一掉头就又开始了克扣军资,横征暴敛,搜刮江南郡县的民脂民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