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风起关中之胡夏篇)

自从到了长安后,无人管教的陈且可算放飞了自我,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除了那个该死的王修偶尔板着脸教训他,王贵乃一武夫,大字不识几个,本来话就很少,

辛恭靖则远在安定,其他人更是官微言轻不敢多言。

羌秦在关中也经营了二十余载,长安皇宫豪华巍峨,留有大批宫女、宦官,还有金银珠宝,奢侈用品,令陈且乐不思蜀。

尤其那些宦官们非常懂得如何讨好侍候主子,这都是京师谯城所不能比拟的。

除了寻欢作乐,花天酒地之外,陈且就跟天天跟这些宦官厮混在一起。

宦官们花样迭出的讨他欢心,什么驯马、驾鹰、玩狗、斗鸡、蛐蛐……几乎每天不重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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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浊的黄褐色泾水滚滚流向东南。

这些天的天空依旧是布满了惨淡的黄云,秋末的关中平原难得遇上一次好天气。

蒯恩步骑五万大军过了新平郡(陕西咸阳市彬州市周边)沿泾水向西北马不停蹄,日夜行进。

北边的黄土高原低云覆盖,一眼看不到尽头,给人一种莫名的压抑感。

离临泾越来越近时,驰道两旁出现了零零散散倒闭的一具具尸体。

食腐的乌鸦和老鹰在灰黄色天空中成群结队盘旋着,发出“呱呱”的哀鸣声,有的俯冲下去,有的叼着血淋淋的肉升上来。

蒯恩眯眼望去,尽是些衣衫褴褛逃难的老弱妇孺尸体,不觉心中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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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五天以来大军只休息了几个时辰,疲惫不堪,但他还是举起高声下令道:“继续加速向前!”

再向北行进了三十余里,探马回来报之,临泾已经失陷,匈奴人并未占据而是撤走了。

龙骧将军及守军全军覆没,全城百姓老弱妇孺皆被杀死,青壮年男女看起来是被掳走了。

蒯恩闻言,如五雷轰顶,只感觉眼前一黑,险一险从马上坠了下来。

辛恭靖那黝黑坚毅的面庞浮现在了他的面前。

出自凉州四大家族之一陇西辛氏的他,是雍、秦二州官阶最高的武职将领,太祖心腹爱将,在关中及陇西有着崇高的军中威望。

不到六天的功夫,他就被匈奴人打败了,而且还阵亡了。

只是听说过赫连勃勃的胡夏军战力很强,装备精良,但强大到如此地步,这还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蒯恩强忍悲痛之情,催动胯下坐骑,向北疾驰而去。

当能看到远处临泾城墙时,已是夕阳西下,眼前的这一幕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阴风习习,黄沙卷起烧焦的各种灰烬,在空中飘扬。

在漫漫的黄沙里,冒烟的滚木、尸体发出阵阵让人恶心的臭味和血腥味。

城上城下,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触目所及皆是残骸断肢以及散落的头颅,还有兵器、旗帜等。

傍晚时分了,远远望去,早已分不清楚是夕阳还是鲜血染红了大地……

那面巨大的“郑”字大旗到插直立在南门外的血染鲜红土地上,旗杆上插满了官军的尸体,层层叠叠,远看像是串起的烧烤食物。

这是赫连勃勃在向蒯恩的官军示威。

蒯恩、傅弘之、毛修之三人催马向前,来到南城门下,命军兵把地上的土刨开,“郑”字大旗轰然倒地。

军兵们忙碌着把阵亡战友们的尸首从旗杆上取下,抬到一旁。

三人并排催马向前,来到南城门洞前,一个物件出现在了他们的头顶,他们抬头一看,不禁大惊失色。

这是一具从城上垂下来的头朝上脚朝下的尸体。

由于刚才的大旗挡住没有看清,现在看见了。

蒯恩接着夕阳微弱余光,眯眼仔细观看。

原来是一根手腕粗细的绳子从城垛口处垂下,底端吊着一具几乎是赤条条的尸体,垂在城门洞子上方,在风中摇摇摆摆。

尸体的胸前挂着一个用人头串起的项圈,一共是七个。

他再凝神一看,认出来了,这具尸体正是他熟悉而又崇敬的大郑安定侯、龙骧将军辛恭靖!

而他胸前挂着的人首项圈,是他的夫人和六个子女。

蒯恩简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握着大砍刀的手背上经脉凸暴,浑身战栗,心里一阵翻腾倒海,肩膀不住地颤抖。

一时间,悲痛、羞辱、愤怒一股脑地充斥大脑,他从胸腔里爆发出了“啊……”的一声狂吼,声震整个原野。

这不仅是对辛恭靖一家的羞辱,也是对整个大郑的羞辱,何以至此,何以至此?

士可杀不可辱啊!

虽然身经百战,从血海尸山中摸爬滚打出来的蒯恩,还从未经历过如此场景,再残忍的敌人也不会对一名上将军的尸体如此对待。

他扔掉了手里的大砍刀,不知道自己是从马上跳下还是滚下来的,跌跌撞撞向前跑去,在辛恭靖的尸体下跪了下来,伏地嚎啕大哭。

“辛将军……啊……”

后面的毛修之赶忙命军兵跑上城头,把辛恭靖的尸体缓缓地放了下来。

一时间,三军大恸,哀鸿遍野。

傅弘之马上命亲兵火速将临泾战况报给长安,请示下一步该如何行事。

然后和毛修之把蒯恩搀扶起来,劝慰道:“辅国将军节哀,如此看夏军实力不容小觑,不如我们暂时回撤至新平郡,等待秦王号令?”

他们心里都清楚,眼前这五万人马是关中唯一的精锐机动部队了,断然不能再有闪失。

蒯恩擦拭着眼泪,瞪起布满血丝的大环眼,对傅弘之怒道:“回撤?休要胡言!龙骧将军和临泾军民的仇不报了吗?”

傅弘之和毛修之见他瞋目切齿,身子还在不停地颤抖,盛怒之下,五官都错了位,低下头不敢吭声。

“取我大刀来!”蒯恩转身向亲兵下令,接着对二人道:“算来夏军北退也只有一日,距我们不远,我率一万骑兵向北追击,你们率步兵在此屯扎,打扫战场,防御好临泾,我会随时派人与你们联系后续进军事宜!”

“辅国将军万万不可啊!”毛修之急忙摆手道:“夏军兵力远胜于我军,且攻下临泾后他们主动撤离,谨防有诈啊!”

年轻的毛修之是毛穆之的孙子,毛安之的侄孙,将门之后,智勇双全。

平时蒯恩对他很是欣赏,私交甚好,但此刻的他已经失去了理智。

接过亲兵递来的大砍刀,翻身上马,高声下令道:“骑兵部队随我出发!”

傅弘之急了,跑步来到蒯恩马前,紧紧抓住马的缰绳,急得满面通红,青筋直冒,高声劝阻道:“辅国将军即便要去追,也得歇息一夜,我军从长安赶来,军卒疲弊,何以破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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蒯恩大怒,抬起马鞭子就像傅弘之的胳膊抽了过去,傅弘之闪身一躲,蒯恩已经催马窜出了几丈远,他身后的亲兵及骑兵赶忙跟上。

大队人马鱼贯进入临泾城南门,直奔北门外而去。

傅弘之看着一队队骑兵从他跟前隆隆驰过,卷起漫天尘土,英俊清矍的脸上充满了焦急和担忧,恨恨地用右拳砸向了自己的左掌,发出了懊恼地叹息:“唉……”

他出自于北地郡高门傅氏,祖上傅嘏是曹魏太常,高祖傅祗是西晋司徒,八王之乱后北方陷落傅氏一族被迫依附石赵。

永和年间,石虎死后,石赵内乱,才得以逃到江东。

因家族有过一段从逆黑历史,所以并未被朝廷重用,一直做些闲散官职。

到了傅弘之这一代,正赶上了桓玄叛乱,许多英雄人物得以借此崭露头角,这其中就有风流倜傥,胸怀大志并且极善骑射的傅弘之。

平定桓玄后,傅弘之屡立大功,从新一代将领中脱颖而出。

成立新朝廷后,太祖武皇帝知人善任,任用他为雍州治中从事,赴长安辅佐秦王。

对大郑赤胆忠心的傅弘之为蒯恩的鲁莽行为不禁痛心疾首,但又无法改变这一局面,他强忍着泪水,思忖了片刻。

这明明是诡计多端的赫连勃勃设好的圈套来激怒官军,性如烈火的蒯恩此去必定凶多吉少,但自己又不能不做什么,只能将错就错。

他转头对身后的毛修之道:“毛参军,你率五千人马在后接应辅国将军,我来清理战场,埋葬死难烈士,如军情凶险,速速快马报之与我。”

毛修之躬身一揖道:“末将遵命!”

说罢,毛修之挺起魁梧的身子,转身离去。

“不可恋战,务必保得辅国将军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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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往北走,天气越差,萧瑟的秋风带着尖锐刺耳的呼啸,掀起了漫天的黄沙,形成一片遮天蔽日的黄色沙幕,灌得人口鼻里全是沙尘,几乎无法睁眼,使得行军路线极其缓慢。

举目望去,视野之中尽是一片昏黄之色,让人感到无比压抑和沉闷。

路边有几棵顽强生长的杨树,在风沙的肆虐下艰难地挺立着,但它们的枝叶早已被摧残得不成样子,显得十分凄凉落寞。

蒯恩一连向北追了三天,依旧没有看见匈奴人的影子。

这几天他随着复仇的火焰渐渐熄灭,狂躁的心理也趋于理智下来,多年的作战经验不断在提醒着自己,冷静再冷静。

过午时分,风力减弱下来,蒯恩勒住了胯下的火龙驹,远处出现了一座小县城,孤零零的坐落在陇东高原上。

他知道这是到了参?县(今甘肃庆阳市环县附近),他们已经向北追出了近二百里。

看着身后已经人困马乏,疲惫不堪的军兵,又想起所带军粮也快吃完了。

他扬起马鞭对身边的亲兵下令道:“传令下去,到前面的县城里休整一日,明日回师临泾。”

在高原上行军,看着近实际得过许多沟壑,翻山越岭才能到达。

到了傍黑天时,终于进了参?。

这是一座始于秦始皇时代的小县城,方圆不过七八里,城墙仅两丈高,因赫连勃勃的胡夏崛起,不断袭扰,城中已经渺无人烟。

进城后,蒯恩布置了防御后,撒出了哨探,按老规矩,埋锅造饭后,全军半数解甲落宿,半数仍然挂甲原地待命,后半夜再倒过来。

饥肠辘辘的蒯恩匆匆吃了胡饼喝了几口带着黄泥的浑浊井水,就带着几名亲兵出门巡视了。

此时,恼人的秋风还在继续刮着。

走在城内大街上,到处是坐在地上的军兵,他们倚着墙根抱着冰冷的兵器,篝火照亮了他们年轻却有脏兮兮的脸庞,充满了疲倦之态,有的已经鼾声如雷。

草根士卒出身的蒯恩对眼前这一幕感同身受,十几年前,他也跟他们一样。

他现在对自己没有听傅弘之和毛修之的劝告,感到有些后悔了。

报仇归报仇,但如此无视战场上的规则,等同于拿军兵去送死,非但不能为龙骧将军复仇,很可能白白葬送了他们的性命。

一边走,一边抬头看着灰黑色的幽暗苍穹,心中暗生感慨:“太祖啊!追随您打了这么多的神仙仗,从无败绩,如今您不在了,方知打仗如此艰难啊。”

正思忖着,听到大街上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在这寂静的夜晚,分外刺耳。

蒯恩转头向后看去,只见一名斥候骑快马从北城门方向疾驰而来。

来到他跟前一丈远时,斥候跳下马来,大声禀报道:“启禀辅国将军,前方出现敌军!”

借着路边歇息军兵的篝火光亮,蒯恩看见这个斥候满脸大汗,遂冷静地问道:“有多少人马?”

“天黑,没看清——”

斥候的话音未落,又有纷乱的马蹄声响起,东门和西门方向也各驰来一骑。

来到蒯恩跟前下马禀报,在各自方向都发现了匈奴骑兵。

小主,

现在的蒯恩反倒是异常平静,当初执意要来追击赫连勃勃的不就是自己吗?

男子汉大丈夫既然做了这个决定,就该承受这个决定带来的所有后果。

只是手下这些年轻的军兵们……

已经病故的南郡公、光禄大夫顾恺之为太祖当年编纂辑录的《武帝诗词集》中,太元八年冬,呼延义亡于武平县城外所做,“可怜淝水河边骨,皆是父母心头肉。”(见第二卷27章)

此时令蒯恩现在感受又深刻了许多。

他伸手取过亲兵扛着的大砍刀,翻身上马,向北城门驰去。

来到城头,向外一看,不禁也是安安心中惊惧。

此时城外已是漆黑一片,分不出天和地。

远处星星点点的火把密密麻麻向这边涌来,宛如银河掉落人间一般,无边无际。

自己被包围了!

幸喜,自己只是带了一万骑兵出来,傅弘之和毛修之但愿没有来,而是退回了新平郡,否则,虽死也难以抵消自己冒进的罪责。

匈奴人没有连夜攻城,但包括蒯恩在内的全城官军也没有安然入睡。

当城外响起了匈奴人的震天牛角号声时,坐在城垛口下的蒯恩从梦中惊醒,发现东方一轮红日喷薄而出,发出刺眼的光芒。

他站起身来,感到身上的铁锁子甲有些沉重,揉了揉眼睛,手扒城垛口,向下看去,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匈奴人已经在城下列好阵型,四面八方包围了县城。

他们骑着朔北大草原豢养的骏马,膘肥体壮,高大雄伟。

清一色戴着高高的白色貂皮帽子,身着黑色铠甲,在朝阳下泛着黑幽幽的亮光,鸦雀无声地齐齐看向城头。

秋风吹来,天地间只有如森林般的战旗在扑簌簌作响。

这比锣鼓喧天,嘶吼一片的场景更加令人心里产生了莫名的威压感,令人毛骨悚然,。

自己手里是一万骑兵,虽然外面是大约十万以上的匈奴骑兵,但也不能守这座不足两丈高的小县城,那无异于等死。

但敌军人多势众,兵强马壮,与对手相比,自己只能算是轻骑兵。

正在犹豫间,只见胡夏军中驰出了一骑,左手牵着马的缰绳,右手持长枪,枪尖上挑着一颗发髻散乱,血淋淋的人头。

蒯恩满腹狐疑,这颗人头是谁?

只听这名匈奴将领催马来到城下,高声喊道:“大郑辅国将军何在?你们已经被我二十万大军团团包围,弹丸小城,旦夕可破,速速投降,大夏皇帝陛下有旨意可饶尔等性命!”

“我是蒯恩,你是何人?这头颅又是何人?”蒯恩在城上高声回道。

细目白面,三缕黑髯的匈奴将领,把高举的长枪拉回身前,用手把头颅上的头发整理了一番,露出面庞,又高举了起来,“我乃大夏军师中郎将王买德,这人你可还认得否?昨夜你们的援军在城南五十里处被我军全歼。”

蒯恩心中暗骂,这就是王买德,出自大晋高门士族太原王氏的,现如今认贼作父,投靠赫连勃勃,委以第一谋主,是罪该万死的大晋奸!

据说怂恿赫连勃勃南下入侵,指定周详计划的就是此人,这真是应了一句老话“人没有尾巴,所以向主子献媚时比狗更加花样百出”。

一边咬牙切齿,一边定睛向那颗头颅看去,这次看清楚了,是毛修之!

蒯恩原本已经冷静下来准备御敌的所有计划,又被愤怒加悲伤所打乱。

小毛参军果然来救援了,他带了多少人马?

这又是一笔血债啊!

赫连勃勃,王买德!

他脸色发青,怒目圆睁,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鬼魅般猩红,恨不能从两丈高的城墙上跃下,掐死这个洋洋得意的王买德。

蒯恩极尽所能,拼命压抑住要爆发的怒火,沉声道:“投降也可以,但你把王参军头颅,另有躯体一并还我,待我厚葬之后,再献城归降。”

“如此甚好,辅国将军请派人来取。”王买德在马上冷笑着答道。

那副嘴角上扬的丑恶小人嘴脸,令蒯恩恨得差点背过气去。

他转身向城下走去,一边走一边对身边亲兵下令道:“火速命令全体军兵上马,出城杀敌!”

几名亲兵领命急忙向四面八方跑去,把蒯恩的将令传达到城内所有军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