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这样,对于那些主动奔向我的人,你也应该无话可说吧。”
罗彬瀚挂在脸上的笑慢慢收了起来。他凝视着那残阳之色中的轮廓,那双在阴影里益渐明亮的兽瞳。
“我一直不理解这件事。”他说,“那些被你说服的人,那些相信了你的人,他们到底是怎么看待你的?就算你穿了件小老太太的睡衣,躺在人家外婆的床上,可是看看你的眼睛,你的爪牙,你那从头发到尾巴梢的血腥味……眼睛长成什么样的家伙才会把你认成亲人?不过我也没机会找到这样的蠢货好好问一问了,所以我只能说说我的感觉:如果他们摆弄许愿机时会把你也捎带上天堂,我情愿他们永远失败。”
“是吗?有人也是这样看待你堂弟的吧。”
“他会有他自己的地狱。”罗彬瀚慢慢地把手臂垂下去,“别急,我们都有自己的。”
“所以,只要把没有资格升入天堂的人全部都消灭——剥夺生命、削删历史,从一切潜在可能里彻底剔除,剩下的人也就可以解决永生难题了。”
罗彬瀚的指尖已经触到了电脑包的拉链。可他却突然从要做的事情里走了神。这畜生确实是有魔力的,他内心的某一个角落开始发牢骚:甭管喜欢还是讨厌,你只要开始倾听魔笛手的旋律,就很难不跟着走了。
“就像你认为的那样,要把整个集合内所有生命对于幸福的概念协调到一致水平,即便在理论上有成功的可能性,绝大多数拥有无穷设施的文明也不会愿意耗费资源去尝试吧。至今只有极少数中心城的研究者还在讨论这一方向的可能性,也就是所谓的超脱之路——那么,反过来呢?”
有一片云从窗外飘过,罩在残阳余光漏出楼厦顶部的地方。那本该形成一片蔚然灿烂的晚霞,可是那云太笨重太乌沉了,暮色只使它看上去更为惨淡。这像是一朵孤零零的雨云,使罗彬瀚没来由地想起了罗骄天。这几天他几乎忘了这个安分孤僻的弟弟,因为这个弟弟是不该出现在“活该下地狱”名单上的。
“不需要攻克主体性问题,只要从外部囊括就好了——把整体集合本身精简到最合适的、可以被圈定的程度就可以了。一切在实际中作为附属和资源而存在的生命,其功能全部都用非生命进行替代,然后直接进行消除。要做到彻底的精简,并不是拿掉几百上千个蚁窝就可以完成的工作——将整个昆虫的概念,植物的概念,一切简单结构的资源性物种的概念,从所有潜在历史线中抹除,想达成这种效果,在某个固定时间点上到底要消灭多少生命才做得到呢?按照无远基地以赤县为参考作出的估计,至少要把把整个集合中九成以上的生命消灭掉,将其潜在可能性也予以剥除。如果能成功让整个宇宙的生命集合精简到这个程度,那台可能存在的广域许愿机也会因为缺乏描述者和集体概念缩减而产生相应的变化。或许届时整个宇宙的审查规则,还有许愿机对于永生难题的描述要求,都会自然而然地放宽。只要能达到那种简单系统的可命令状态,验证过许愿机现象的真实性质以后,再把被消除的生命复原回来,想必也会是很轻松的事了吧。”
“这些到底是什么?”罗彬瀚问,“是你吃人时发的梦话吗?”
“是一篇论文的核心观点。曾经,有人根据这篇论文发起了实验申请,却被审核负责人拒绝了。由于基地赋予了复兴者最高的教育类权限,所有在申请上签字的人决定绕过他的反对来进行实验……在那件事发生以后,这一系列就被称为‘死秩理论’。”
如果周温行说这件事是想激怒他,罗彬瀚心想,这东西是失败了。奇怪的是他竟然一点也没有愤怒的感觉,既不为自己也不为荆璜。他甚至都不觉得好笑,只是坐在那儿漠然地想了想。
“消灭的那九成怎么会影响到审查规则呢?”他问道,“只要还有一个活物在,它就可以对许愿机进行描述。而且,这是个关于无穷的话题,无穷人口的一半还是无穷。”
“这个,是观测者性质的问题。无远人认为,所谓的许愿机设施也好,浪潮和以太也好,本质都是灵场现象的体现。只要灵场范围内的观测者密度变化达到阈值,就会出现可以被观察到的物理性质变化。也就是说,在死秩理论之中,这个世界一直是被灵场所扰乱的状态,只不过是要尽量使之恢复到静止状态,或者低效能状态,才能够理解世界的正确构造。”
“那倒也不会很容易。”罗彬瀚说着,又短暂地出了一会儿神,“真有趣,他们想要许愿机办成那件事,而办成那件事以前,他们要么选择把所有生命都变成聪明人,要么就把聪明人以外的东西都杀光……可他们要是能做到随便哪一条,干嘛还需要许愿机来替他们上天堂呢?他们自己不就已经造出来了吗?”
“的确很多人有这种观点呢——许愿机无法达成描述者想象之外的事象,只能够完成一切潜在历史里已经存在解答的任务。如果不能提供一条现成的实现路径,许愿机就会在自己的理解力范围内寻求最相似的解答。”
“倒像是这么一回事。”罗彬瀚说。
突然间,房间里陷入了死寂。黄昏就快熬到尽头,暮色已在窗梁下垂落。房间的玻璃窗是封死的,玻璃外侧蒙着淡淡尘翳。罗彬瀚直盯着那些灰垢聚集的形状打量。他在想如果血溅在这扇窗户上,外头人瞧过来会怎么样呢?能分得清这是鲜血吗?
“所以,”他边打量边说,“他来这儿是为了拿我们做实验的?一个小范围的试验田?”
“怎么会呢?像你们这样既远离高灵带,也没有无穷设施的地方,充其量只是在整片野地上的一个小针孔,存在与否都没有影响。要实现死秩理论里所要求的那种灭绝程度,单纯依靠常规武器是不可能办到的,无论如何都要动用叙事打击级别的许愿机操作,或者直接引起高灵带震动吧。可是,既然无法绕过中心城的那一台,四级以下的许愿机就对实验没有用处了,因为任何指令都会被那个愿望所扭曲,除非许愿者的描述力能够凌驾在中心城的许愿者之上。这条指令无法被审查扭曲分毫,绝对能够将世上的全部生命都直接消灭。”
“好一条灭世魔咒呀。”罗彬瀚说。
“无法被多重理解和扭曲的语言,与原始事象直通的语言,也就是,属于世界自身的语言。这种语言,凡人既无法听取,也无法掌握,只能任由其从世界自身溢出。由这溢出而形成的现象,暂且被称之为原种,再由系缚原种而形成的具体生命,被称之为化身。对于凡人来说,既无法问询世界本身,也难以捕捉原种的现象,唯一能够抓获、沟通、折磨或是杀死的,能够设法去夺取其掌握的零值语言的,只有化身这一层级而已——所以,想要追寻神灯的魔法师,只有先抓住了命中注定的人,才能够掀起掩埋宝藏的铜环之门。”
“那么,咱们这位命定之人如今在哪儿呢?”
“既然你已经知道那座城市的存在,玄虹没有给你任何暗示吗?”
“我是有琢磨过。”罗彬瀚承认道,“而且我一直很好奇。其实我也是有一票子兄弟姐妹的人,有时是让人觉得挺难相处的。不过归根到底,我觉得我还对付得了。啊,有个别人,个别捣乱分子,长大以后没准会挺难缠。不过……嘿,别说我的事了。不如你来说说看,有个能毁天灭地的哥哥是什么感觉?我瞧你们感情不大好吧?否则你也用不着带别人来找他了。”
“这是另一回事了。”周温行说。那满月般的眼睛里流露出无情的笑意。“你们所居住的这个蜗角之国,在这段时期里碰巧是那座城市最重要的入口。所以寻求着许愿神灯的魔法师就找来了,又因为他的降临,想要抓捕他的人也相继而来。这就是你想知道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