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此景,正是“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远远的,还有渔船在河面上漂流。
他又想到了来时淹死在河里的那几个渔民,意识到自己在偃师县哪怕做得更好,也改变不了剩下这些渔民的处境,只要有苛捐杂税的逼迫,他们总有一日还会淹死在黄河里。
要改变这一切,还是得到长安去,从朝堂之上开始变革。
薛白脑中想着这些,轻声念了一句诗。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此番回长安,他务必得更上一层楼才行。
~~
长安,大雁塔。
一双素色的绣鞋踩在阶级上,杨玉瑶扶着墙,登上了第七层。
她今日来把杨銛的灵位寄在塔中请高僧们超度,办完此事,莫名地就想登高望一望。
从东面的窗口望去,先是看到曲江池的一角,更远处是长安的城墙……而城墙之外的河山于她而言就太远了。
这一眼,让杨玉瑶的心境有了莫大的改变。
以前她总是自视甚高,认为是她成就了薛白,可现在看来,薛白所向往的那一方广阔天地,她根本就不敢去闯,她只敢缩在这长安城里,娇滴滴的,对一切变故都无力改变。
枉称“雄狐”。
她想着这些的时候,有人匆匆赶到了塔下,递了一袋钱给看守大雁塔的小和尚。
那小和尚四下看了一圈,没见到周围有旁人,便把钱袋收了,跑去见虢国夫人府的护卫们,比手划脚地说了起来,很快,有护卫往大雁塔这边跑来。
明珠已意识到了什么,到了楼梯边去接消息,之后激动地挥了挥手。
“瑶娘,薛郎回来了!已到了府中。”
“那又如何?”杨玉瑶淡淡道,“他还不是要先去见颜氏。”
她神色不太好,全然不像明珠预想中的高兴。
明珠却认为,薛郎先来见瑶娘没什么不妥的,本就是姐弟,且阿兄近来还过世了,任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然而,已有一道身影策马到了大慈恩寺外,翻身下马,径直往这边走来。
“是薛郎!”
明珠踮了踮脚尖,往塔外看去,有些醉心地望着那越来越近的身影。
杨玉瑶反而还是没太大反应,也不下塔,只站在那,不知在想着什么。
薛白已经进了大雁塔,沿着那一圈一圈的台阶往上登,那台阶是越往上越窄,且越陡峭,方才杨玉瑶登上来时是小心翼翼扶着墙的,薛白却还是三步作两步。
“慢些,薛郎慢些。”明珠连忙温柔提醒。
杨玉瑶这才转过身来,薛白却已到了她面前。
还没来得及说话,她竟是被他一把抱紧在了怀中。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道:“我知道的,你很难过。”
一年未见,他竟还长高了些,杨玉瑶已算是很高挑的了,如今却只到他嘴巴;他还强壮了许多,胸膛开阔,像是一张大床;但他也黑了些,脏了些,身上带着灰尘、马粪与汗馊的气味。
杨玉瑶趴在薛白怀里好一会儿,突然一把推开他,骂道:“你不想回来就别回来啊!阿兄都死了你回来还有何用?!”
薛白也没解释,由她发泄着,最后再次用力将她搂住,亲着她的额头柔声安慰,任她大哭出来。
“呜呜……你还想着回来……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
“薛白回来了?这么快?”
杨国忠一直有派人盯着虢国夫人府,因此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
待得知薛白直接去了大慈恩寺见杨玉瑶,他脸上不由泛起了忧虑之色。
杨光翙也赶到了,得知消息,眼珠转动,道:“国舅,下官认为,薛白不是为了李、王之争才赶回来的,否则早便回来了。他这个时节才突然赶回来,只怕是想与国舅争啊。”
“我当然知道。”杨国忠脸色傲然,道:“我在考虑的,是该以何态度面对他。”
“国舅打理内帑,得圣人信赖,何惧一薛白?”
杨国忠倒不至于信了这种蠢话,淡淡看了杨光翙一眼,让他还是专心于敛财。
应付薛白之事,还是与右相商议更为稳妥,杨国忠遂又往右相府请见。
李林甫也已得知薛白回来了,反应却很平淡。
于他而言,只要薛白不会与王鉷联手就好。他知道薛白也懂分寸,所以宁可请陈希烈帮忙调动。否则,一个长安县尉的任职,堂堂右相还不至于阻止不了。
“有何好大惊小怪的?意料之中的事。”
杨国忠一听就意识到,这是双方的立场不太一致了。
眼下,比起李林甫,他与薛白的冲突反而更大。
他也无赖,心里打定主意,若李林甫不帮他对付薛白,他就不帮忙对付王鉷,嘴上却是一副为李林甫考虑的样子。
“只怕薛白一回来,把陈希烈、王鉷联合起来,他紧咬着安禄山不放,若是再勾结王忠嗣,内有虢国夫人、杨贵妃撑腰,到时于右相不利。”
李林甫有些微微讥笑,愈发看不起杨国忠。
“与其盯着陈希烈,不如看圣人对薛白的态度。若圣人不喜欢他,他离长安愈近,离死愈近。”
“这是何意?”
李林甫招了招手,示意杨国忠俯身下去。
这动作让杨国忠想到当年当唾壶时的场景,有些不愿,但架不住好奇。
“本相猜测,薛白与贵妃走得太近了……”
杨国忠一愣,张了张嘴想要反驳,须臾却意识到这真有可能,喃喃道:“如此看来,圣人是不喜欢薛白。怪不得他此前不肯回来。”
这一句话,许多事忽然就清晰了。
再仔细一想,关于如何对付薛白,杨国忠脑中已渐渐有了思路。
然而,不多时,苍璧匆匆赶来,禀道:“阿郎,圣人口谕。”
“快请。”
很快,一个宦官到了右相府,在李林甫面前站定。
“圣人口谕,晋国公、右相、尚书左仆射李林甫接旨……哈哈,薛打牌既回了京,想必有许多趣事,明夜设宴花萼楼,十郎一道来吧。”
“臣,遵旨。”
李林甫领了圣人口谕时是有些懵的,心想着自己莫非猜错了。
然而,当他琢磨着“薛打牌”这个称呼,很快便想明白了,薛白离京已有一年,足以让圣人消除怀疑与芥蒂。
更何况远香近臭,如今他与王鉷打得不可开交,如何比得上刚回来的薛打牌让圣人看得顺眼?
圣人还能对一个少年郎记仇记一年不成?至少暂时而言该是不会的。
如此看来,薛白远走一年还是走对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