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滚带爬拉住曹丕的下裳摆,仰起头求道:“二哥,我要回邺城,跟琰姐姐在一起……放我出许都,好不好?……放过我,放我离开,我要去找我弟弟铖儿……”
数月未见,曹丕髭须渐长,已不复邺城少年模样,眉目间冷意厚积如霜。从他的眼睛里,我再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兴许于他而言,而今狼狈至极的我不过一无用之弃子,仅剩的将我搀扶而起的温存,也不过数年情谊之余烬罢了。
他伸指向着一旁微笑中的夏侯尚,冷静而克制,委婉地劝我道:“伯仁文武双全,前途无量,难道还配不上你吗?”
“不,不,是我不配,我不嫁,我和伯仁哥只是朋友关系——我不会嫁给任何人的!”
“傻妹妹,这世上哪有女子不嫁人的理?莫说疯话了,先治病吧!”
“我要见琰姐姐!她曾是我们的傅母,她会——”
“蔡琰已故。”
曹丕打断我的话,再没有耐心听我争辩下去,弹了弹衣袖,便起身欲走。
小曹节蹲在一旁,扶着我悲声道:“崔姊姊,年底的时候,河北疫民流入邺城,蔡夫人散财与众官吏济民,不幸染疫,病发身亡了!”
突如其来的噩耗,如鲠在喉,双耳失聪,反倒哭不出声,我把眼睛睁着圆圆的,不敢相信,蔡琰竟然没有等到我把杨夙的话带回,就先一步离开这个悲情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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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寒攻心,烈火灼肺,怪病复发后,我咳嗽不止,抽搐着直往地上打滚。夏侯尚见状不对,知是病情恶化,赶忙催促人再次将医官请回。卞夫人等人闻声折返,却在听完医官的诊断后,无不掩鼻向后退去。
“脾虚肺弱,痰中带血,高热多汗,反复不止,似是冬春交替之际,军旅盛行之瘴疠……”
有了曹冲染疫后病夭的先例,相府人人皆以病危无治,趋避不及。曹丕一面令人去禀报曹操,一面将我隔离在偏院,也不许秦纯和曹节来探望。医官面对这样一具血吸虫病和疟疾双重感染而内外伤遍身的躯体,更是束手无策,反复摇头叹息。加之曹操远在外地,侍奉的奴婢们皆以为我无宠无信,便没有多少尽心尽力照顾,只有思蕙一人忙前顾后。
两日下来,我与躺在凉室等死并无区别。
到了第三天,依旧是白日西匿,我穿着单衣,独自坐在雕花木门槛上,将十几年的乱世生涯经历的事都回忆了一遍。神魂恍惚,从日中坐到傍晚时分,白唇干裂,直至夜风将最后一丝光照的温存从我身上剥离。
暮色幽暗,春雷渐起,我熄灭烛火,赤脚躲在屏风后,不肯上榻,反厉声呵逐前来送饭的思蕙。她抹着泪,将饭菜放在一旁,又怕我着凉,回来合上户牖,才徐徐退下。
凉风入帷,屋内窗牖颤抖,屋外雷声阵阵,妖风呼啸,听得我心惊肉跳,蜷缩在角落里捂耳啜泣。疟疾致死率乃至二十世纪都是居高不下,何况是在汉末呢?染上这样的疾疫,还谈什么理想信念,跟这个世界的人的恩怨纠葛,又还有什么意义呢?想明白了这点,也许雷雨天也不再可怕,死亡也不再可怕了。
正当我万念俱灰,从衽间中抽出匕首,从容不迫欲自绝时,有人破门而入,撞翻烛台架,趔趄着奔前,推开祥云纹屏,愕然在止步在我身前。
“你在做什么!?”
曹植一掌拍开我手中匕首,迅速抓过架上长袍,自后而前披在我身上,并用力扶我起身至榻。当透过薄衣碰到我脖颈和腰背时,他如电触般怔住。等重新添灯移近前看时,才发现我遍身的旧伤:肩胛骨、脊梁、小腿腹、手臂、下颌……乃至原本长直的墨发都被烧焦得参差不齐。我裹着他搬来的衾被,坐在榻上,一言不发。
在烛光下,曹植很长一段时间都默然不语,就这么坐在我身后,握紧我的右手掌,一刻都不肯放松,将手覆在我的手背上,连呼吸也是轻飘飘的。
那是半张手背都被烈火灼伤的手掌,自虎口而开的口子成了恐怖的伤疤,如同肆意生长的藤蔓,延展至手腕。触目的情景令一旁的红烛也生出悲悯心,留下热泪来。
而我在曹植面前,没有泪。
“君来何其晚也?”我笑着问他。
一句没心没肺的话问得曹植鼻酸,可我不知,他已变得如此多情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