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阿瓠

汉魏风骨 Ms.林羽 3387 字 20天前

中文系出身的人,如何没有听过郑玄遍释儒经的名望呢?

两汉时期,经学盛行,郑玄所注经书,代表了汉代学术的最高成就,对后世经学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世称“郑学”。而郑玄门下盛名弟子诸多,其中便有清河东武人氏崔琰。清河崔氏一族早在春秋时期便已发迹,后来,更是在崔琰与其从弟崔林的发展下,成为汉魏望族之一。

“清忠高亮,雅识经远,推方直道,正色於朝。魏氏初载,委授铨衡,总齐清议,十有馀年。文武群才,多所明拔。朝廷归高,天下称平。”

这是《先贤行状》对崔琰的极高赞誉。

远在前世时,他便是我心中除荀令君、郭祭酒、诸葛丞相等君外,最为敬慕的古人。

后人常喟然叹曰:清河崔氏,百年风骨。

我竟成了东汉末年河北清河县崔氏之女??

等等,崔琰既是我叔父,那我便是他女侄,崔琰女侄……那岂不就是……

不!不!不会的!怎么可能!

历史上曹操为了笼络世家大族,让曹植娶了崔琰兄女为妻,后来却对崔家人动了屠刀,崔琰之死,时为之冤。

历史上崔琰兄女,正是曹植结发妻子崔氏!

曹植妻?呵。

你们不要以为我有多窃喜啊!你们不要以为我有多高兴啊!

她可是传说中那个因为衣服穿得太华丽,就被曹操赐死的可怜的崔氏女啊。

没有神谕,没有人面狮身女妖,我今后的人生,却注定将是一个难解的斯芬克斯之谜。

我到底该怎么认识我自己?

“我知道我无知”吗?

现在这个时代的崔氏女到底是谁?

出生即宣判死亡,这算什么!?这凭什么!?

如果你生来便注定死亡,你还愿意来到这个世界吗?

哦,好像人活着,本来就是如此呢。

可我不是清河崔氏,我是崔缨。

我从不喜欢经常穿漂亮衣服。

一个有过二十三年二十一世纪生活经历的人,怎么可能会甘心在古代认命呢?

二十三年人世颠簸,早让我形成懒惰、懦弱、悲观的病态人格,但骨子里多多少少还留有几分少年时代的傲气。

天生的自信还是作为现代人的自负?我也说不上来。

我只知道,士族名门的出身,并不能使一个没有尊卑观念的人欢愉多少。纵然我从前如此迷恋历史,如此思慕着曹子建,也绝不会甘心就那样成为他人刀俎上之鱼肉。

我害怕死亡,害怕失败,更害怕游戏尚未开始,自己先缴械投降。

强烈的自尊心驱使着我的大脑飞速运转,思考长大后的将来。

将来,为了让自己自由,为了让自己独立,我只天真地想着一件事:

我要出逃。

既然来了,我会在这个时代好好活下去的,我还想回到自己那个和平幸福的年代,我也一定能!

我要改变这个崔姓女子的命运。

前世幼年玩刀时,意外伤了右手虎口,没想到竟在这个世界变作了胎印。

我的生养父母都对这个胎印感到十分惊异,又见我头大如虎,广额粗眉,似有虎气。便说起“葫芦者,多福多禄也”,给我取了个“瓠”字作乳名,成日“阿瓠、阿瓠”地叫着,听着倒像是叫“阿虎”。

啊,阿翁,阿母,你们不如叫我“葫芦娃”好啦!

不行,我得把我前世的名字找回来。

有了现世记忆在身,又有本科专业知识加持,在这里的人们眼中,我便和寻常小孩很不一样。古汉语运用得越来越熟练,和仆婢们交流已基本没有语言障碍。感谢大学期间开设的古代汉语、古代文学、音韵学等课程;感谢大学期间啃下的那么多坟典;感谢自己坚持自学书法多年……让刚会爬的我在榻上翻看东汉简牍就是小菜一碟。

阿翁几乎不敢相信,一个小小女娃,竟无师自通,拥有这般强大的识文断字之本领。简直有悖常理。

可他不信鬼神之说,依然将我高高抱起,眼里盈满亮晶晶的欣慰与宠爱,像极了我前世那早已过世的老父亲。

我用他的一缕胡须在小指上缠绕一圈,忍住眼泪,心下一动,唤道:“翁翁,笔……纸……写……”

阿翁听懂了我的意思,好奇地抱着我来到案桌前,我立马用我那尚且不能伸缩自如的肉嘟嘟的小手握住笔管,用力在麻纸上写出一个歪歪扭扭的隶体“缨”字来。

练过上百次汉末书法大家蔡邕的《熹平石经》的我,虽许久未曾执笔,但写出个几近标准的隶体字还是没有问题的。

看着阿翁又是错愕又是惊喜之态,我幸福极了。

崔家长女幼即工书之名,自此远扬。

我也如愿获得了同现世一般无二的名字:崔缨。

日子一天天过去,抛弃现代的公历和星期观念,我按夏历生活,学会了天干地支纪年月日时。

小主,

在这个世界,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何为书香门第,何为诗礼世家……也感受到了,真切的封建束缚。

堂屋肃静,雕梁画栋,楼宇亭亭,庭院深深。

这个世界,我的生养父母相敬如宾,我阿母对阿翁毕恭毕敬,他们俩从来不会拌嘴吵架,他们从不会舍不得钱花。我想吃的什么都有,想看的书堆如山高。再不用担忧吃不饱穿不暖的问题,逢年过节也不必借亲戚的衣服去走亲戚。更不用一个人坐在晒谷台上,看看蓝天白云发呆,一坐就是一整天。因为,府里有大大小小的女婢和男仆环绕着我,摇着拨浪鼓,陪我玩、逗我笑,甚至不惜跪下想让我骑在背上。

我笑不出来,也不想骑在他们头上。

我拥有了前世没有的荣华富贵,却再没有了前世的童年乐趣。

没关系,在心里,我只属于二十一世纪,我不会留恋这个时代任何事任何人!

我说到做到。

阿翁说,希望我长大成为曹大家那样的人,于是为我请来了方圆百里最好的私学先生,来教授儒家道义。可汉代经学思想僵化,实在令我喜欢不来,我便在读《太史公书》之余,偷偷拣着些张衡的抒情小赋来读。

就这样,我在清河崔府饱读诗书四载有余。

靠着前世的古典文献知识储备,学习倒也轻松,只是住在金丝笼里,日日“玉粒金莼噎满喉”,日子一天比一天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