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使随从去后不久,秦穆公任好散朝,还至内宫。晋姬跪迎,夫妻落坐闲聊,晋姬说起晋国之事,秦穆公不免陪同叹息一番。晋姬见谈话气氛未免过于凝重,忽想起随从刚才所说趣事,于是转移话题。
晋姬:妾有一事,未曾向夫君禀报,望乞休怪。
秦穆公:寡人不怪。未知何事?
晋姬:妾嫁来秦国之时,陪嫁奴隶之中有个七十老翁,因会放牛,故此携来。不料行至半途,夜间宿营之时,未知何故,此翁竟然私自逃跑。
秦穆公:竟有此事!料此一个七十老翁,老态龙钟,能逃向何处?说不得,定是饥饿侵袭,疲惫难耐,死在荒野中也。
晋姬:说出来夫君定然不信。闻说他竟然跑出数百里之外,到达楚都,给楚王做了牛倌。
秦穆公:这可是千古未有之事,奇怪至极。
晋姬:说来倒也不奇。大周朝开国太师姜子牙,不也是七旬有余,尚自朝歌一口气跑到西岐?自朝歌到岐山未知多远,想来总有千里之遥,更胜过此翁也。
秦穆公:未料夫人倒是多见多闻。姜子牙身具道术,与此翁恐不能相提并论。
晋姬:说起此翁,倒也不是平常之辈。
秦穆公:哦?不知究系何人?
晋姬:此公原是宋国宛人,姜姓名奚,字子明,曾为虞国中大夫,闻说本来也是个治国大才。只因虞国被我晋国所灭,故此遭擒为奴。妾知其有治国之能,故此特意将他带来,欲为夫君所用。孰料其偌大年纪,竟会半途逃走?可惜又流落楚国,沦为楚王牧牛之仆。
有道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秦穆公向来爱才,且早知虞国中大夫百里奚之能,闻言大喜,于是故作不甚在意,只当作笑话听过,夫妻当夜安寝。
次日上朝,秦穆公将百里奚之事说与众臣,众臣无不啧啧称奇。
秦穆公:当初殷商高宗武丁,因得傅说于版筑之伍,因其辅佐,以至中兴商朝数百年。今百里奚沦为楚国牛郎,岂不可惜?我欲以重金将其自楚国赎回,你众卿以为如何?
公子絷:主公不可。楚成王身为一代雄主,极善识人。既使百里奚在宫中养牛,定是不知其真实身份也。主公若用重金前去赎之,则是告谓楚王百里奚真实身份,且是为千载难遇大才。则其若留而用之,必不许我以赎;不肯留用,则必杀之,岂容其为别国所用乎?
秦穆公:卿言是也,我未及计此。如此奈何?
公子絷:以臣浅见,当以奴隶市价,只以五张黑羊皮求换百里奚,则楚成王必不怀疑。且其亦必不为一奴隶,而拒绝主公之请,定然许之。
穆公深以为然,便遣使持币,携五张黑羊皮前往郢都,来见楚王。
楚成王:楚秦两国,向无来往。今卿至此,未知何意?
秦使:倒也无甚大事。我主公使臣前来致意贤君,是因我国有一年老牛郎,犯法当诛,惧罪逃来楚国,为贤君留用宫中。今来擒归治罪,愿以五张羊皮赎之,望求允准。
楚成王:此非大事,贵使留下羊皮,将此奴带回秦国便是,亦替我致意秦侯。
秦使:喏,外臣深谢贤君大恩。
于是便以王张黑羊皮,将百里奚换回秦国。百里奚一路自怨自艾,不知到至秦国,将面临何种刑罚,心中忐忑不安,前途未卜。
百里奚被押回秦国,使者上殿,还报秦君。秦穆公闻知大喜,吩咐亲自接见,立命释去绑缚,更换大夫衣冠,以礼相待,并问以国政。百里奚虚惊一场,这才放心落肚。
百里奚:亡国之臣,何值国君垂询!
秦穆公:虞君不用宫之奇与卿之谏,才使国灭臣掳,非卿之错也。
百里奚:多谢贤君替臣开脱。只是悔不听蹇叔良言,至有今日之辱!
秦穆公:蹇叔却是何人?
百里奚:是我拜兄,真乃当世奇人,天下绝无仅有之大才。
秦穆公:子与蹇叔相比,孰胜?
百里奚:若论治国之能,臣略有所长;但论识人断事之能,蹇叔远过我百倍。
穆公闻言大喜,当即宣布解除百里奚奴隶身份,并请其修书,遣公子絷去礼聘蹇叔。
公子絷去后,秦穆公复与百里奚交谈,讨教国家大事,两人畅叙三天,言无不合。穆公甚奇其才,当即便欲拜为上卿,百里奚却再三坚拒。秦穆公甚为惊怪,便问原因。
百里奚:蹇叔见识高远,胜我十倍,乃当世贤才。请任蹇叔为上卿,臣甘当辅佐。
秦穆公:卿谓此人既为大才,因何不被世人所知?
百里奚:蹇叔乐隐居,故世人不知,惟臣深知其能。臣曾外出游学求官,被困齐国,求乞于铚,蒙蹇叔倾其所有,收留在府。至全家节衣缩食,亦无不愉之色。
小主,
秦穆公:如此说来,是卿欲报其收留之恩,方欲以上卿让之乎?
百里奚:非也,实为其才,非臣所及。
秦穆公:卿如此力赞,有其事以验之乎?
百里奚:甚有,甚有。甚多,甚多!
秦穆公:何妨言之?
百里奚:臣当初陷于困顿,生计艰难,欲往事奉齐君公孙无知。蹇叔极力阻我,说公孙无知不久必败,则臣得以避过齐国政变。数年之后,又闻周王子颓喜爱养牛,臣以饲牛小技前往求禄,蹇叔再次前往洛阳阻我,则臣幸免与子颓一起被杀。又期年之后,复事奉虞君,蹇叔又前往虞国阻我,因臣不舍利禄,故因虞亡遭擒为奴。
秦穆公:世间宁有此先知先觉,百不失一者哉?
百里奚:有也,便是我兄蹇叔。故说蹇叔才能,胜为臣十倍。便似当年鲍叔牙举荐管夷吾之时,所言‘其才胜我十倍’,并无虚言。
穆公闻言,赞叹不止。于是先置百里奚于客卿之位,等候蹇叔到来,一起委任。
镜头转换,便说公子絷,驱车在途。
公子絷奉了秦穆公密令,假作商人,携带重礼及百里奚私书,逶迤到至宋国郅地,前来聘请蹇叔。于是直奔鸣鹿村,在农人指点下来到蹇叔住处。
举目观看,果然风景幽雅,远离尘嚣,恍如化外仙境。
公子絷停车于草庐之外,命仆从上前叫门。时间不长,柴门响处,出来一个童子。
童子出问:客人何来,有何事体?是行途求饮,还是错过饭头?
公子絷:童儿所问,皆都不是。我等千里迢迢而来,专为访你家主蹇叔先生。
童子:我家主人从来不与外人相识,公子如何知道他老人家名讳?
公子絷:你家主人虽不与外人结交,当曾有个结拜兄弟,名唤百里奚者。
童子:确有此事,但那已是三十年前旧事,小童我彼时还没有问世。
公子絷哈哈大笑:小童儿说话有趣,三十年前,非但是你,恐你父母亦不曾问世也。此处有你家二老爷百里奚亲笔书信,须面呈你家主翁。
小童闻说是贵客来访家主,并有百里奚私书,这才相信,便既说道:我家先生与邻居老人到石梁观泉去矣,至晚方回。先生既是我家二爷朋友,可请先入内奉茶。
公子絷:在下首次拜访,主人不在,岂敢轻造其庐?只在门首恭候可也。
童子见来客固执,也便由他,自关柴门,进屋去了。
公子絷坐于门旁石上恭候,御者及仆从皆在身侧侍立。眼见一个时辰已过,仆从皆都着急,公子絷却镇定如恒,不动声色。天色向晚,那童儿复又打开柴门出来,望向村口,忽然欢呼雀跃。公子絷顺声望去,只见一个黑点,迅速向村中移动。
童子:这位公子,兀地那不是我家主来也?
公子絷急忙起身相迎,只见那黑点渐行渐近,却是一位壮汉,身背大鹿而来,直长得浓眉环眼、方面长身,煞有威势。
童儿向那壮汉道:家主,此位公子是从秦国远来,带有二老爷百里奚私书,来求见老先生的。却不肯进家,已在此等候半日矣。
又转对公子絷道:这是我家少主。
那来者正是蹇叔之子白乙丙,闻言急将身上所背巨鹿送入院中,然后洗手更衣,这才出来,施以晚辈之礼,将客人请入草堂奉茶。
公子絷不意在此乡村,白乙丙竟能执士大夫之礼相待,甚以为奇。
时过未久,只听笑声朗朗,脚步声响,却是蹇叔与邻家老人自山中还归。
白乙丙急忙趋出迎接,说二叔百里奚已在秦国为官,今有信使公子絷来此。
蹇叔闻言大喜,上堂与公子絷相见,客套一番,叙礼坐定。公子絷呈上百里奚书信,并吩咐仆人去车中,取出秦穆公征书礼币,排列于草堂之上。
两位邻家老人望之惊骇,知道来客身份尊贵,急告辞还家,不敢在蹇宅多呆。
蹇叔先将邻居相送出门,回屋后不理征书礼币,先看完百里奚书信,然后抬起头来。
蹇叔:我弟百里奚乃世之大才,今遇秦侯,得其主矣。虞君因不听百里奚忠告,终至败亡,宜也。秦侯今有百里奚并能重用,已足够成就霸业;我已隐居多年,且已年老,无意复出,请公子代为辞谢秦侯。
公子絷闻言大慌,急施礼道:某来时孟明有嘱,说先生若不赴秦,其绝不独仕,必将还此鸣鹿村隐居。果若如此,我秦侯霸业终难成就矣!